大岛渚举办珍珠婚派对,预定野坂昭如致词,但大岛忘了叫他,这时野坂已喝得酩酊,上台给大岛一老拳,大岛也不示弱,用麦克风连击野坂老脸。事后当然是彼此谢罪,其乐融融。
日本清酒
日本人好酒,作家尤其好。例如武田泰淳,据说写作要借着酒劲儿,不然,不好意思写。读完高中就闷在家里写小说的田中慎弥2012年获得芥川奖,每天写到晚,独酌几杯,次日继续写。西村贤太的小说《苦役列车》描写一个年轻人初中毕业后离开家,在港湾打工,没有朋友,没有目标,惟有喝廉价酒自慰,这是小说家本人的人生写照。2011年获得芥川奖之后,他还是喝廉价酒,但不用自己买了,酒是厂家馈赠的。以前有个《酒》杂志,仿照相扑力士等级表,公布了一张“文坛酒徒榜”:大魁天下的横纲,东为正原立秋、野坂昭如,西为梶山季之、黑岩重吾;位居第二的大关,东为三浦哲郎、池波正太郎,西为吉行淳之介、濑户内晴美。
我头一遭见识日本人喝酒,就是跟作家喝。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,水上勉率团访华,我作为专门介绍日本文学的杂志编辑到北京饭店拜访。在他下榻的房间里,他拿出茅台,收罗来漱口杯什么的,几个人就喝开了,一点儿抓头都没有。这种喝法,上山下乡的年代倒是也见过:对我们进行再教育的贫下中农在供销社里买二两地瓜酒或苞米酒,倚在柜台喝,就这样,他也得捏一粒盐舔舔下酒。
在日本,花就是指樱花,酒就是指清酒。清酒是酿造酒,寡淡无味,压不住中国菜肴的油腻,正好配清淡乃至生鲜的日本菜。清酒的酒精含量和葡萄酒、绍兴酒差不多,但日本人半数以上是不能解酒的体质,易醉。好在他们乐于醉,而且有君当恕醉人的古风,对喝醉的丑态很宽容。平日里举止文雅,但一进酒馆,就走进另一个世界,像茶道一样脱离日常,虽然终于无酒道之说。作家并不高于生活,喝多了吵架斗殴。二十年前初到日本,有一阵子电视常播放这么个场面,叹为观止:电影导演大岛渚举办珍珠婚派对,预定野坂昭如致词,但大岛忘了叫他,这时野坂已喝得酩酊,上台给大岛一老拳,大岛也不示弱,用麦克风连击野坂老脸。事后当然是彼此谢罪,其乐融融。
濑户内晴美出家为尼,法号寂听,可叫作尼姑作家或者小说尼。僧尼喝酒不叫酒,叫般若汤。她四处讲演,说道:我能喝酒,曾喝得烂醉,滚楼梯受伤。医生说:你很年轻啊。问他为什么这么说。回答:我妈也八十六岁了,可没有你这般喝得烂醉的精神头儿。
坂口安吾写过一篇《教祖的文学》,论小林秀雄。开头一句是“去年听说小林秀雄从水道桥站的月台上掉下去,万幸地捡了一条命。烂醉,拎着一升装的酒瓶子,跟酒瓶子一起掉下去”。小林是建构日本现代批评的文艺评论家,但平素如秀才,醉了就变成无赖。战后之初,他辞掉大学教授,当出版社董事,编辑理念是编辑自己觉得有意思的书肯定能卖钱。每周开一次编辑会,编辑要大讲自己如何被所提的选题吸引,小林跟日后当二松学舍大学校长的佐古纯一郎论战,真就演变成战斗,佐古被他打得从二楼滚楼梯。记下这段往事的是隆庆一郎,他曾在那个出版社当编辑。隆庆一郎等小林秀雄死了以后才敢写小说,那时早已年过六十。出手不凡,惜乎只写了5年就死于肝硬化。看来是喝酒喝的,写小说用的这个笔名是酒馆老板娘给起的。
喝酒讲规矩的是三岛由纪夫。他去喝酒总是要整装前往,而且绝不喝醉,半夜12点回家执笔。他曾在《叶隐入门》中教训日本人:“在日本,酒席形成了不可思议的构造:人变得赤裸,暴露弱点,什么样的丢人事、什么样的牢骚话都直言不讳,而且因为是酒席,过后被原谅。不清楚新宿有多少家酒馆,在为数众多的酒馆里,上班族今晚又把酒讲老婆的坏话,讲上司的坏话。尤其在朋友之间,酒席上的话题无非那些不像个男人的牢骚、鸡毛蒜皮的心里话,还有实际不会忘但说好第二天早上就忘掉的琐碎而卑陋的秘密。”
三岛是自爱型作家,而太宰治属于无赖派,自暴自弃,三岛从生理上厌恶太宰,公开说太宰的坏话,说了二十来年。无赖派作家离不开这几样:酒、烟、妓女、当铺和左翼思想。其他可以变,唯女人与酒是必需品,是素材与灵感的来源。太宰治有一帧照片很有名,他盘腿坐在高凳上,镜头仰视他,似乎正在跟柜台里的老板说笑。这是林忠彦拍摄的。他在银座的酒吧拍摄织田作之助,一旁的太宰醉醺醺说:不要光照他,给我也照一张。照出来就成为这位摄影家的代表作之一。他拍摄无赖派的作品相当多,譬如坂口安吾坐在满草席揉成团的废稿纸当间,一副写不出来的样子。
太宰治在短篇小说《樱桃》里发牢骚:“本来不是很能写的小说家,而是个极端的胆小鬼,却被拉到公众面前,惊慌失措地写。写是痛苦的,求救于闷酒。闷酒是不能坚持自己所想,焦躁、懊恼地喝的酒。总是能痛快地坚持自己所想的人不喝什么闷酒(女人喝酒少就因为这个理由)。”
太宰治是文与人合一,怎样生活也就怎样写,借文学来否定生活。这跟当今作家不一样,譬如村上春树,文与人完全是两码事。村上的人物几乎从不喝日本酒,进屋就打开冰箱拿啤酒喝。
日本人说,不喝酒的家伙不可信。高仓健不喝酒,却总是演一诺千金的硬汉。自上世纪90年代过半,酒销售量趋于减少,原因是年轻人下班后不去喝酒了。编辑也不例外,他们不在酒桌上调教作家了,也不愿像金鱼拉线屎一样跟着老作家或当红作家去银座的俱乐部喝。以前编辑在作家的家里喝着酒等稿,现而今网络发达,编辑几乎用不着跟作家照面,真成了君子之交。
大阪湾北岸叫滩的一带盛产酒,从那里用船运到江户,本来是醇酒,倒几次手,加几次水,端到食客面前已经能养鱼了,所以叫金鱼酒。除了清酒、啤酒,日本人几乎喝什么酒都兑水,夏天兑凉水,冬天兑热水,这是我初到日本时最讨厌的喝法,因为中国自古奸商卖酒才兑水。酒是百药之长,也是万病之源,过去多奉行前者,如今后者成戒条。酒伤肝,日本人喝酒有所谓“休肝日”,每周停杯一两天。井上靖喝酒在文坛是横纲级别,一辈子没得过像样的病,六、七十岁以后酒量有增无减。他的喝法是喝了日本酒再喝洋酒,不兑水,除非在飞机上。
有一首打油诗,意思是没有酒,樱花也不过是河童的屁。屁是无聊的,即便是怪物河童(水陆两栖的吸血鬼,可能来自中国的河伯传说)放的屁。樱花盛开时,樱树下摆满酒席,倘若没有酒,这樱花也没什么看头儿,虽然说它是大和魂。